【Essay】弄堂
十年后再看上海的弄堂,倒像是掀开一本泛黄的相簿,揭起一层薄如蝉翼的隔世烟尘。暮色里推着行李箱拐进弄堂口时,老墙皮正在剥落最后几片残阳,斑驳处渗出陈年普洱茶渍般的深褐。那些曾经在记忆里棱角分明的晾衣竹竿,此刻被晚风推搡着,在头顶织成一张晃动的蛛网,晾晒的棉布睡衣兜住几片悬铃木的落叶,仿佛把十年光阴也一并收进了褶皱里。
石库门的朱漆门楣已褪成暗哑的枣色,铜门环上绿锈斑斑,倒像是给岁月镀了层包浆。门楣雕花里卡着半片枯叶,细看原是某场台风遗落的悬铃木残骸。推开吱呀作响的黑漆木门,天井里那株夹竹桃竟还活着。只是花朵稀稀落落地缀在虬结的枝干上,像老妇人发髻间零星的红绒花。青砖地缝里新冒出的苔藓爬过井台边缘,在暮色里泛着幽绿的磷光,恍惚间让人疑心踩碎了满地星屑。
二楼老虎天窗的磨砂玻璃蒙着经年的油灰,却仍能窥见里头飘动的碎花窗帘。晾在窗台边的黄铜鸟笼早已锈蚀,倒悬的挂钩上结着蛛网,风一过便荡起细密的涟漪。隔壁晒台上那排瓦盆倒还齐全,只是仙人掌长成了歪脖子。宝石花在裂缝里探出苍白的根系,像极了老人手背上暴起的青筋。晾衣绳上新添了几件婴儿的连体衣,粉蓝与鹅黄在暮风里纠缠,搅碎了投在山墙上的最后一道斜阳。
穿过两侧厢房,进到灶披间。油烟把墙面熏成琥珀色,抽油烟机的轰鸣声里夹杂着油锅爆响。后窗飘出糟熘鱼片的香气,混着隔壁阿婆腌笃鲜的咸鲜,在弄堂上空织成一张无形的网。谁家收音机在放《天涯歌女》,咿咿呀呀的唱腔渗进砖缝,和隔壁老式留声机的沙沙声重叠。后门口摆着几盆新栽的薄荷,嫩绿的叶尖上凝着水珠,在穿堂风里簌簌地抖。
周末的弄堂醒得格外早。生煎包的焦香混着豆浆的醇厚,在晨雾里勾出蜿蜒的饥饿线。穿校服的少年蹬着单车掠过石卵路,车铃叮当惊散觅食的麻雀。某扇铁门突然洞开,穿旗袍的女人踩着细高跟匆匆而出,香水尾调缠住门洞里煤球炉的青烟,在弄堂上空织成暧昧的网。后窗突然垂下条尼龙绳,系着的竹篮晃晃悠悠降到底楼,阿婆掀开纱布放进两枚茶叶蛋,绳子如蛇一般游回三楼的晨光里。
前楼张家的雕花铁门换了电子锁,门楣上却还贴着褪色的"囍"字,金粉剥落处露出底下层层叠叠的春联残迹。三楼晒台新搭的玻璃阳光房里,藤编摇椅上搭着绒线编织的毯子,毛线球滚落在磨石子地上,被斜阳拉出细长的影子。山墙裂缝里的爬山虎愈发茂盛了,藤蔓纠缠着空调外机,在金属外壳上烙下蜿蜒的绿痕。
正午的弄堂是褪色的水彩画。阳光劈开晾晒的床单,在水泥地上投下蓝白条纹的幻影。穿堂风卷着梧桐絮闯进来,粘在阿婆梳得油光的发髻上,像撒了把细碎的珍珠粉。老虎天窗的玻璃映着流云,忽明忽暗的光斑游走过斑驳的墙面,惊醒藤椅里打盹的老猫。晒台上的多肉植物喝饱了雨水,肥厚的叶片渗出翡翠般的光泽,与隔壁新漆的孔雀蓝窗框撞出奇异的和谐。
流言依然在晾衣竿间流淌。穿真丝睡裙的女人倚着后门剥毛豆,耳垂上的金坠子随点头的节奏轻晃:"302室新搬来的小姑娘哟,天天半夜才回来......"话音被收废品的吆喝截断,三轮车轱辘碾过阴沟盖板的哐当声里,飘来对面亭子间婴儿的啼哭。晒台上浇花的爷叔突然探出头:"昨夜里听见摔碗盏的声音,可是......"话没说完就被自家老太的咳嗽声喝止,只剩下自来水龙头没拧紧的滴答,在沉默里丈量着心跳的间隙。二楼突然响起钢琴练习曲,生涩的音符跌进晾衣竿上的被单里,惊飞了瓦檐上打盹的灰鸽。扑棱棱的振翅声搅动夜雾,月光便顺着羽毛的缝隙漏下来,在水泥地上淌成蜿蜒的银河。
黄昏时刻,夕阳把晾晒的被单染成蜜色。穿背心的爷叔拎着鸟笼踱过弄堂,画眉的啁啾惊动窗台上打盹的玳瑁猫。谁家厨房飘出红烧肉的酱香,糖色在铁锅里咕嘟冒泡的声音,和着隔壁练习小提琴的《沉思曲》,在暮风里酿成醉人的醪糟。后门突然探出个扎羊角辫的小囡,举着风车跑过青石板,彩色纸轮转出的光影投在斑驳的墙面上,恍如十年前那个追鸽子的自己。
入夜时分,弄堂口那盏生锈的路灯准时亮起。昏黄的光晕里飘着炒货摊的焦香,糖炒栗子的铁铲与黑砂摩擦出细碎的沙沙声。穿睡衣的女人趿着毛绒拖鞋出来倒垃圾,塑料桶磕在石卵路上的脆响惊动了暗处的野猫。绿眼睛在阴影里倏忽一闪,窜过晾着咸肉的竹竿时,油纸包下的水珠正滴落在谁家窗台的搪瓷盆里。老邻居们搬着小板凳闲聊,孩子们在石板路上追逐打闹,空气里飘着饭菜的香气。夜色渐浓,街灯亮起,弄堂又一次迎来了它静谧而温暖的夜晚。
弄堂依旧安静地蜷缩在城市的角落,承载着老去的故事,也守望着新生的希望。那熟悉的吆喝声、飘散的饭香,仿佛一切都未曾改变。光影斑驳,这里载着无数人的人生百态。也许,弄堂的尽头并不是终点,而是另一种生活的开始。
Posted by 踱步天涯
Photographed by 文子೨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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